
□ 王佳宏
教過我的老師不計其數(shù),他們傳遞的知識與溫暖,藏在簌簌飄落的粉筆灰里,經(jīng)光陰釀成永不褪色的月光,漫過我人生的長堤。那些深淺交織的回憶,總在某個尋常的午后或寂靜的深夜漫上心頭,催生出綿長的感懷與滾燙的感恩。其中,小學班主任管佳老師,總讓我刻入骨髓般難以忘懷。
如今我也執(zhí)起教鞭,走過三十余個春秋,案頭的鋼筆卻總在提起時又輕輕放下——不是不想寫他,是怕這滿紙文字太輕,載不動四十余年的惦念。雖曾為其他老師寫下過回憶文章,對管老師的念想更是在心底盤桓了太久,可總覺得自己這篇“作業(yè)”不夠分量。離開老師這些年,我未曾有過驚世成就,讀書時成績平平,工作也不過尋常度日,滿心慚愧里,總怕寫下這些瑣碎的回憶,會輕慢了那份沉甸甸的師恩。直到去年教師節(jié),管老師在電話里聽出我的猶豫,聲音里帶著熟悉的溫和,像當年拍著我肩膀說“別怕”時一樣:“想寫便寫,老師看重的,從來不是你飛得多高。”
管老師陪了我整整五年(那時小學是五年制),從一年級的懵懂入學,到五年級的揮手告別,他是班主任,也教了我五年語文,是我求學路上最長久的陪伴。他與愛人譚老師(從二年級接過我們班,一路送我們到畢業(yè))共同執(zhí)教后,我們班便成了全校羨慕的“夫妻班”。“管爸爸”的嚴、“譚媽媽”的暖,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剛柔相濟,班風愈發(fā)純正,成績也穩(wěn)居前列,成了校園里一道讓人眼熱的風景。而我,也在他們的嚴謹與溫情里悄悄長大了。
1981年9月入學時,我聽其他老師說,管老師剛從永勝縣金官鎮(zhèn)調來,最引人關注的地方,除了畫筆精妙,就是對學生非常嚴格。懵懂的我攥著衣角聽著,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,暗自嘀咕:往后怕是要多受“管教”了。
果然,開學后,調皮的同學總免不了被他訓斥幾句,或是罰站片刻,偶爾也會被派去做點義務勞動……全班同學見了他,都像小鼠見了老貓,大氣不敢出,連走路的腳步都輕了幾分。我生來膽小,更是整日擔心,寫字時握筆的手都不敢抖,只想做個讓他省心的學生。好在功課還算過得去,沒怎么嘗過受罰的滋味,可即便這樣,每次在走廊遇見他,心跳還是會禁不住變快。
可這份嚴厲里,藏著他未曾言說的溫柔。有同學家境窘迫,買不起作業(yè)本和鉛筆,他從不會在班上聲張,只是默默從家里拎來幾個空酒瓶,塞到孩子手里:“去,換了錢買本子和鉛筆。”那些被陽光曬得溫熱的酒瓶,哪里是空蕩蕩的。里面裝著的,分明是沉甸甸的體諒,是怕孩子難堪的細膩。
還記得有一次,我站在管老師面前背書,緊張得舌頭打了結,背得支支吾吾,手竟無意識地在泥地里撿拾起小石子,一顆又一顆攥在掌心。管老師忽然朗聲笑起來,那笑聲像春日里的風,帶著暖意,一下子吹散了我大半的局促。如今想來,那時的緊張真是純粹,學習的壓力重到連夢里都在背誦課文,而管老師的笑,是那段緊繃時光里難得的松弛與溫柔。
工作之外,管老師愛畫畫,也愛做木工活。每當他鋪開宣紙揮毫,墨香在空氣里彌漫;或是拿起刨子打磨木料,木屑簌簌落下,我們總圍在一旁,眼睛都看直了。他親手做的衣柜穿衣鏡里,可以映出我們當年的“丑小鴨”模樣,我至今仍記得自己那時枯黃蓬亂的頭發(fā),配上白凈的皮膚,被同學們笑稱為“橡皮娃娃”。鏡子里那個怯生生的小男孩,連同他低頭專注做事的側臉,都成了記憶里被定格的暖。
我也有過挨罰的記憶,那滋味,如今想起來,竟帶著點回甘。四年級時,我是學習委員兼組長,學陳毅元帥的三首詩那陣,小組有幾個同學背不下來,管老師把他們留下,鄭重地囑咐我:“盯著背完才能走。”天色漸暗,一個女同學背得磕磕絆絆,眼里噙著淚,我心一軟放她回了家;另一個男同學幾乎一句不會,急得直跺腳,等天黑透,我也悄悄讓他走了。結果第二天語文課,管老師抽查,偏巧點到這兩人,女同學勉強過關,男同學卻只記得零星幾句。最終,全班只有我被罰站。那時站在角落里,看著同學們的背影,心里滿是委屈,眼淚在眼眶里打轉??扇缃裎叶耍汗芾蠋熈P的,從來不是心軟,是我敷衍了事的“老好人”心性,是怕我往后在責任面前打退堂鼓。而這份嚴格終究結了果——女同學后來成了仁心醫(yī)者,男同學成了受人尊敬的校長,我也在往后的日子里,慢慢改掉了那點含糊與僥幸,學會了在原則面前站穩(wěn)腳跟。
因為家庭緣故,家長會我從未見過家人的身影,總是孤零零地坐在教室的角落。但有一次,管老師在家長會上說:“王佳宏這孩子,是塊上大學的料。”這話輾轉傳到我耳中時,像一道光劈開了所有迷茫——那時我本已動了輟學的念頭,覺得讀書是件奢侈的事??删褪沁@句肯定的話,讓我咬著牙往前走??上Ш髞黻幉铌栧e,終究沒能圓大學夢,讀了師校。如今雖也站在高中講臺教語文,握著粉筆的手,卻總在某個瞬間想起那句話。沒能走過高中那段路,始終是心底的缺憾,就像攀山時在半山腰停下了腳步,望著頂峰的方向,總有些悵然。
小學畢業(yè)后,管老師和譚老師依舊把我放在心上。我常去他們家,在客廳里下棋,在廚房幫著擇菜,聽他們說些家長里短,親得像自家人。他給我的幫助,從來不是轟轟烈烈的,而是融進歲月的肌理,在需要時輕輕托一把。這些年,或因工作調動,或因換了手機,好幾次都是管老師先找到我,電話里問近況、問冷暖,那份牽掛,總讓我既暖又愧——明明該是我常問候他的。
最后一次見管老師,還是2000年的事,算來已有25年。歲月在我臉上刻下痕跡,想來他也添了更多白發(fā)。雖再未謀面,聯(lián)系也時斷時續(xù),可每當遇事不順,心里慌了神,我總會在靜夜里問自己:若是管老師,會怎么辦?他早已是我人生的標尺,是藏在心底的光,在迷茫時照亮方向。
管老師清瘦矍鑠的模樣、猶在耳畔的叮嚀、那融了瘦金體風骨或隸書神韻的粉筆字、宣紙上暈開的墨香,還有寒冬里藏著的溫暖、時光里刻下的永恒……都像我窗前那棵老榕樹的根,在記憶深處越扎越深。春去秋來,葉生葉落,那些與管老師相關的片段,任歲月流轉,始終鮮活如初,在我心底烙下印痕。